刘雨晴(广东省惠州一中高二)
我扭开台灯,写一封信,寄给归去故里的游人。 “先生:
您在阴郁的冬日里离开,满天都是呼啸的大风,直教人不得安生。 没有雨。没有——没有您爱听的冷雨。
这似乎是一件极其不合理的事情,与我认为理所应当的一些东西相悖。帝王落地应有红光遍地,伟人陨落应有天地鬼神为之低泣,一位诗人带着他的笔离开了,为什么没有一场雨?
一场雨。一场冷冰冰的雨。多少年前的前尘隔海古屋不再,茁壮饱满的白玉苦瓜,如今又是几番沧海桑田。先生有灵,会为自然这般无情而默然吗?”
我停下笔来把信纸揉成一团。先生去了,他去的地方远比人世间干净纯粹,用不得我来拖泥带水。离去者都不应悲伤,我微不足道的字句,也不能惊扰了安宁才是。
悲伤的只是我们。十二月不是苔藓滋生的时机,那种阴阴的密密的墨绿色的造物,截下流水,也包藏火种。我该用它来保管先生的碎片吗?又该怎么阻止它,火一样熄灭水一样流走?
车流在夜晚仍旧川行不息,雷打不动地沿着既定的路线汇集又散去,不管有谁降临,也无论何人远行。多么怪异又漠然的生活。我回想着记忆中模糊的雨声,继续写下去:
“您说过人间有一日再无我,人间又如何等得来您的第二次路过?哈雷上一次路过没有我,下一次路过没有您,2061,有谁幸得惊鸿一瞥呢?再下一次,那抹天光向前流逝,向着太阳继续它的轮回时,这人间会有几人吊唁?在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?
再见,我听见雨说,再见。雨没能是您的绝色,该是她太灰太憔悴吧。只是小声地,小声地,模模糊糊,又多变,只能被听见,被您听见。直到这时候还闹脾气不出现,她的眼泪只在夏季来得痛痛快快,满天的满瓦的满城的雨啊,再在里边留一小片为您。她舍不得。
我第二次揉皱布满笔迹的信纸,泄气地把笔抛在桌上。雨声于我是朦胧的,尤其在冬季,远不及普天下人声鼎沸。但先生爱他们,他爱雨,也爱世人。雨的言语,先生听得真切;世人言语,他听得也多,远轮不到我来当传声筒。
我只害怕没有人记得和先生告别了,像站台上雨中起青烟,一块块车窗飞驰而过,映出的只是千百副一个模子的嘴脸。我翻来覆去看写着先生名字的五颜六
色的封皮,只看到一条条标签被钉在那三个字上,排得严丝合缝,实在叫人怀疑底下一如面上波澜不惊。
离别,离别,床边的安魂曲,麦田里的枪声,一泓江水盈盈一轮明月。从初见到离别的泪水,中间又何止三十年欢笑。太多了,何止三十年,何止是欢笑。只有那场雨,从头下到尾,最后一刻反而缄默了。
听,雨说,听听。 湿的,细细的。
我想着先生的呼吸安静而悠长,他最后该是想看一眼家乡便心愿了了的,但他又如何放心把笔搁下?我犹豫着,笔尖在纸上慢慢地滑动:
“先生不必愁乡了,那边有归处,这里有雨。有诗。”
我最后一次揉起纸团扔进篓里,盯着圆珠笔在空白的稿纸上骨碌碌地滚动。 我眼睁睁看着那支笔在山海之隔的他乡猝然落地,我留不住,像先生捧了几十年的念想,雨滴却无论如何也还不了他瓦片最初的模样。
我还能做什么?我还能为了这微不足道的悼念做些什么?我看先生的名字既熟悉又陌生,我无数次为先生惊叹也无数次与先生擦肩而过,我看着先生,却做不到目不转睛,我只是埋在千万人群里的一颗心脏,和所有同类一样与先生若即若离。
我该做什么?献出我转瞬即逝的悲伤、朝生暮死的泪水?我该如何铭记,又该如何与俗世划个分别?
合拢手掌该是最深情也最心碎的姿态,像捧起一抔沙土,风来就消散在风里,雨去就随着雨水蜿蜒入海,再寻不到一点踪迹。我翻箱倒柜找出蒙尘的钢笔,清水洗净,一点点用蓝墨水灌满。我近乎虔诚地双掌合拢捧起那支笔,想它幸运的伙伴曾在纸上留下洇倒一片细绒的墨迹,想我无缘亲见的灯火在雨中打下错落的影子,想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所有东西用油墨印了再印,想我不知何时第一次听见纸页中响起雨声,细密不停。
最后那信纸还是干干净净,在昏黄的灯下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东西。 我把它叠好放进信封,翻过来用那支钢笔在正中郑重地、工工整整地写下: 余光中 1928-2017
(指导教师:陈佳新)
【点 评】本文以给已去世的诗人余光中写信为线索,表现了自己对先生的理解、敬仰和怀念。一方面是余光中诗歌中纯粹的、美好的世界:有雨,有爱,有乡愁;一方面是现实社会中无奈的、苍白的世界:干枯,淡漠,匆忙。作者具有极好的文字驾驭能力,用诗化的语言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叙写,尤其将自己所了解的余光中的个人作品与经历融合其中,有张有弛,富有感染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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