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长江头
周轻言
山与水
在十三岁以前,我一直生活在故乡,那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,于我而言,仅知道山的那一边,还是山。站在山顶极目远眺,青黛的远山连绵天际。每座山谷间都有溪涧潺潺流淌,我坚定地认为,这个世界是由山组成的,而把世界连在一起的,是水。它们慢慢汇成一条河,从我家门前流向远方,顺流而下十五里有一座小镇,那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,小镇依山傍水而建,掩映在竹林和溪木之中,偶尔有几只乌篷船从水面撑过,它已经变成了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河,宽深了许多。
沿途阴凉干净的竹林中,偶有贩卖醪糟的摊点,在河边摆几张小桌,供来往的客商歇脚打尖,三五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在这里偶遇,也可以如老朋友般地谈天说地,今年的收成,明年的计划,在他们手中大蒲扇的轻摆下娓娓道来,心无芥蒂。他们渴望也乐于交流,这是一种享受,如大碗的醪糟下肚一般,让人微醉。
这让我想起多年后北京地铁里的情形,人们在摩肩接踵中读报看书,听MP3,玩手机游戏,一副无限投入的表情,仿佛地铁里只他一个人,但稍加留意,便可发现没有一个人会因此而错过行程,他们总能在下车的前一分钟及时挤向出口。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——
他们都是装的。在他们之间,都有一堵透明的墙,将彼此隔绝——你从哪里来,往哪里去,都是与自家毫不相干的事,他们已没有了交流的欲望。
但我知道,他们其实是恐慌的,他们只能用这些方式昭示自己存在的姿态。因为目光找不到一个落点,不知看向何处,于是强制它去看书看报,或者,干脆眯起眼睛装睡。
与竹林间那些陌路人相比,他们一点都不淡定从容,姿态,也就没了。是的,这个世界是山组成的,而把世界连在一起的,是水。那山便是我们每个人,而能把我们连在一起的水,就是交流,它永不可替代。否则,我们都将变成一座座郁郁寡欢的孤山,各自为政。
太阳
每次去小镇,我总要在河边发一阵子呆,看微风吹过后落在水面的竹叶,以优雅的姿态继续向下游漂流,它们让我神往,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条无名的河究竟有多长,它最终流向了哪里。也许竹叶终将在某个激流险滩沉没,但至少它不像我偏居一隅,只能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等着太阳升起,它,却可以追逐太阳。
所以,我羡慕它。梦想,便由此开始了。
后来,我去了许多地方,每个地方都有太阳升起。愚钝的我在多年后某一个清晨才突然醒悟,一直追逐太阳,我只会回到最初的地方,因为地球是圆的,这么简单的事,我竟然一直不能明白。我的梦想和追逐太阳一样不靠谱,我们有时追逐的“梦想”其实只是一个圈,怪圈。等你转了一圈后就已终老,哦……我们才发现上了梦想的当——房子、车子、情人、金钱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,我们只是需要一个骨灰盒,就如我们出生时,只是需要一件衣衫裹住我们的身躯。遗憾的是我们的人生只能划一个圈,而太阳,却可以周而复始
一直划圈。所以,我讨厌政治。所以,年轻的人们,去做你想做的事,不必兜圈子,那是种浪费。
竹筒饭
我开始怀念故乡的山,还有那条河。虽然不知它流向哪里,但只需逆流而上三五里,就是它的源头,两山相接的地方,一大片岩石的缝隙里不断地沁出晶莹的水珠,滴落在岩下形成了一片水洼,有不知名的野花开满湿地。我们常常仰头站在岩石下张开嘴巴,等岩缝的水滴跌落在舌尖,让甘洌清爽的水珠一路浸润到肺腑,微闭双眼享受那滋味,须臾再缓缓睁开眼睛,发现天空更加湛蓝,眉宇间有一种像灵魂般的东西轻飘飘地上升,与周围的飞鸟会合在一处,在山谷盘旋。
还有一些干燥的岩石,质地细碎松软,里面镶嵌着一块块黑乎乎的石头,这种石头却可以燃烧,大人说这叫夹石煤,在更深的山里还要多些,据说有贪利的人掘而取之,到市集贩卖,竟是收获颇丰。便有人结伙以此为业,去深山采挖,不想煤洞坍塌,把一个人埋在了里面,从此,就无人敢进山掘煤了。后来又来过几个勘测队,也是无功而返,这样的夹石煤蕴含量并不丰富,只是浅表的石层中偶有夹带,并不值得开矿投资。再后来便无人问津了。
但这片山谷却成了我小时候和伙伴们的乐园,我们用刀斧攫取出岩石表层的石炭,用卵石砌成灶,用干树枝辅以石炭做燃料,便可烹制出一顿香喷喷的竹筒饭。
在城市里吃过几次竹筒饭,总是和记忆中的味道相差甚远,竹筒都是反复使用的,早已没了竹子的颜色,说到底只是一种方式罢啦。
小时候我们的竹筒饭却是极为讲究,竹子是现砍来的,截面上流着清清的竹汁。取粗壮的一节去掉两端,竹筒便做成了。在上面钻一个小洞,把米、盐、瘦肉粒和调味品塞进去,去岩石下接一筒滴下来的山泉,削个木塞堵住小洞,放在木炭上慢慢煮熟。这个过程是无比美妙的,望着蒸汽从小孔缝隙里裹挟着香气不断地喷出来,鼻子都会变得蠢蠢欲动起来。大约四五十分钟,竹筒饭做好了,我们拿着各自的那一份,小心翼翼地拔掉木塞,劈开竹筒,一股清香扑面而来,瘦肉粒如珍珠一样镶嵌在表面,饱满而透明。我们吃得像举行某种仪式般地虔诚,一小口,一小口地品尝,仿佛它就是山珍海味……
长大后,这样的野炊多年都不曾重温,也就更加怀念那源头之水。
追寻
去年,家里人说故乡突然来了许多人,他们漫山遍野地钻孔、放炮。那些人锲而不舍地四处探寻,最终,他们发现了储藏丰富的地下油气田,然后就建井架,开始往下钻,1000米,2000米,3000米……
当官的挨家发了通知,油井钻通的时候可能会泄漏,得到广播通知群众必须逃命去,毒死一只鸡10块、一头牛1000块,毒死人0元,因为告诉你跑你自己不跑的,误工费?那就更别提了,0元。老乡们多少有些怨气,一头牛的价值是1000元的数倍,怎么才给一千。但他们却忽略了一点,自己的性价比居然比牲口还要低。
这件事一下子打破了乡村的宁静,我亦说不清这算是喜还是忧,就像我搞不清这些资源是国家的还是人民的。至少,空气应该是我们的吧?不然,那该怎么活?
一场墨西哥湾漏油事件让我惊惶起来,那可怕的生态破坏令人心有余悸。家乡的那条
河会不会也在某一天枯竭、死去,或是一片昏黄?
惶惑间我突然想为它正名,它一直默默无闻,连个名字都没有,它流到哪儿去了呢?我以家乡的源头之水为起点,从谷歌地图上一路追踪,它流过当年的小镇一路南下,随着不断汇入的支流,它愈发强劲,在阆中河溪镇与嘉陵江融为一体,流至合川又与渠江、涪江会合,继续南下抵达重庆后转了一个弯,在渝中区与长江合二为一折向东北,在崇山峻岭中穿行,出三峡,过荆州,经洞庭鄱阳二湖,在南京又转向东南,最终从上海汇入大海。我看得心潮澎湃,原来它们的路是需要这般千里迢迢、风雨兼程才能达到的,我不想说长江之水伟大,是因为它本平凡,是由万千源头之水聚于一处,志同道合,才有此力量过峰斩岭九曲回肠。
可见聚合之力的恢弘,真可谓无坚不摧。而称得上伟大者,或许自古尚无一人。一水只可穿石,万水则能劈山。一件功绩其实很难具体归于某一个体,也不应笼统到一个集体。所以我认为伟大只是一个意淫风格的政治词汇,不切实际。我建议大家不要把这个词套在当今任何一个政治家的头上。
他需要,我们不需要。
长江头
我住长江头,君住长江尾,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长江水。
莫名就想起这句话,它是一个多么贴切的比喻,将无形变为有形,恰如其分。水,是一条美妙绝伦的纽带,勾描出一场令人为之惋叹的爱恋。
也许,人生就是我们的另一场爱恋,站在长江头是多么顾盼远航,抵达后,又在长江尾对起点念念不忘。就像家乡的那条河,它们带着憧憬义无反顾地日夜奔流,在汇入大海后夜夜仰望星空,沧海一粟。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些在岩石上跳跃的美好时光。
回忆,便成了最好的味道,像竹筒饭。
昨天,我们总觉得过得一点儿都不好,便遥望今天;当今天回忆过往,又觉得彼时才是最美。你说我们这是怎么了?
回忆,其实什么都不是,它只是一个历史记录。我们的一生,就是一条河,一头是起点,另一端是终点,怀旧只是徒劳,唯一的办法就是,扬帆,前进,前进,不回头,不退缩,更不疲于奔命,有自己的步伐,醉每一处风景,然后继续,流,是我们的使命。
在心中默念,我住长江头,要去长江尾。
宿命,不可更改。
唯一能改的,是你的姿态。三峡大坝就牛逼了?长江愤怒的时候,撕它就跟撕一张纸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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