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调诗学传统与朱光潜现代“声律批评”观的建立
2020-02-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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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第4期 中山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 No.4 2011 第51卷 JOURNAL OF SUN YAT.SEN UNIVERSITY V01.51 (总232期) (SOCIAL SCIENCE EDITION) General No.232 格调诗学传统与朱光潜现代“声律批评”观的建立术 赵黎明 摘要:以声律为纲,以情趣和意象为目,朱光潜诗学理论具有十分浓厚的“音律中心论”色彩。然而,这 种声律诗学明显受到传统诗学特别是明清格调诗学的深刻影响,表现在批评实践方面,就是其在格调诗学因 声辨体、以声论调、沿声求境的传统方法基础上,形成了一系列“音律本体”的诗歌批评与鉴赏原则。其因声 感人的影响观、以声辨体的文体观、由声论调的欣赏观以及由声论境的境界观等等,就是这种“声律批评”观 的具体表现形式。朱光潜继承格调批评传统的内在动力在于对新诗形式失范的焦虑,其声律批评是古今诗学 贯通的一种带有建构性的试验,对于中国新诗批评不仅具有理论价值,而且具有实践意义。 关键词:朱光潜;声律批评;格调诗学;新诗建构 中图分类号:I206.6 文献标识码:A 文章编号:1000—9639(2011)04—0051—06 长期以来,人们对于朱光潜诗学思想的认识,要么停留于中西互证的比较研究方面,要么集中在文 艺心理学的研究方面,而对于比较研究和心理研究的目标缺乏必要的追问,这不能不是一种不小的缺 失。朱光潜谈诗之中西互证,其诗学建构的目的是什么?用心理学原理求证诗学内容,其最终落脚之处 又将焉在?通读其诗学论著不难发现,朱光潜诗学践行的鹄的就在于建构一座理论大厦,即一套以声 音、节奏、韵律等“形式模型”为核心的形式主义诗论体系。在他看来,诗歌虽然包括情趣、意象和音律 三种要素,但起决定作用的却是声音节奏,因而是诗歌的“命脉”:“诗是情感的语言,而情感的变化最直 接的表现是声音节奏。这是诗的命脉。读一首好诗,如果不能把它的声音节奏的微妙起伏抓住,那根本 就是没有领略到它的意味。” 以声律为纲,以情趣和意象为目,这是朱光潜“音律中心主义”诗论大厦的 主要构件。实际上,朱光潜一生诗学学术活动的中心旨趣,就是援用中外诗学经验对这种理论进行多方 证实。 然而,“声律诗学”并非朱光潜个人的独创,感于物而形诸声,声律理论具有与诗歌一样久远的历 史。《尚书・尧典》云:“诗言志,歌永言,声依永,律和声,八音克谐,无相夺伦,神人以和。”②《乐记》亦 云:“凡音者,生人心者也。情动于中,故形于声;声成文,谓之音。”④这种注重音乐性的诗歌理论虽然历 收稿日期:2010—12—01 基金项目:中国博士后科学研究基金面上资助项目“古代诗话与现代抒情诗理论”(20090461130);中国博士后科学 研究基金特别资助项目“古典诗学资源与现代汉语诗论建构”(201003595) 作者简介:赵黎明(1968一),男,湖北宜城人,文学博士,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二站博士后(南京210097),重庆师范 大学文学院副教授(重庆400047)。 ①朱光潜:《谈晦涩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8卷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1993年,第535页。 ②郭绍虞:《中国历代文论选》第1册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9年,第1页。 ③吉联抗:《乐记译注》,北京:音乐出版社,1958年,第3页。 《中山大学学报》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史悠久,但正式获得“格调”之名却是晚近的事情④。运用于批评实践,声律诗学最显著的特征是从诗歌 音乐形式人手,探讨作品时代风貌与作家个性特色,进而“辨体别流”、尊本抑末,最终对文学传统进行 有选择的评价与承继。鼎盛于明清之际的“格调”诗学就是由诗歌音声因素派生出来的一套诗歌理论, 在批评实际方面,它强调的正是这种由声及格、由格及调的批评原则和路径固。朱光潜以声音、节奏、韵 律等形式模型为核心的声律诗学,明显受到了传统声律诗学特别是格调诗学的影响,表现在他对诗歌音 乐传统的继承和发挥、对诗歌文体特征的强化和对“气本”思想的科学阐释等方面。与此相对应,朱光 潜“同调一同感一同情”的批评路径与传统“论诗专取声”的批评取向,无疑也都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性 与延续性 建基于“声律中心”之上的传统格调诗学,在批评实践方面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形成了一套因声辨 体、以声论调、沿声求境的批评与鉴赏方法。广泛运用于诗词鉴赏中的“知音”之说可谓这种理论的简 单概括。唐人有云:“词有刚柔,调有高下;但令词与调合,首末相称,中间不败,便是知音。”⑨明代李东 阳继之,云:“观《乐记》论乐声处,便识得诗法。”④又云:“陈公父论诗专取声,最得要领。” 格调批评家 还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独特的“具眼”、“具耳”理论:“诗必有具眼,亦必有具耳。眼主格,耳主声。闻琴 断,知为第几弦,此具耳也;月下隔窗辨五色线,此具眼也。” 这种从听觉人手批评鉴赏诗歌之诗学传 统,在清代桐城派那里得到了更为强烈的回响,方东树阐述谢榛“诗家四观”云:“凡作近体诗,诵要好, 听要好,观要好,讲要好。诵之行云流水,听之金声玉振,观之明霞散绮,讲之独蚕抽丝,此诗家四关。一 关不过,即非作家。” ‘诗家四关”中,有三关都与“具耳”有关。“音和而调雅,情深而体正。”⑧姚鼐甚至 将“音”与“情”同时放在本体位置,它们决定着诗歌的“调”与“体”。 与格调诗学一脉相承的朱光潜诗论,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音律优先诗歌鉴赏观。下面一段话很完 整地体现了这种观念: 我鉴另4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。一首诗到了手,我不求甚解,先把它朗读一遍,看 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。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,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有价值 的东西;如果音节空洞零乱,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。我应用这个标准,失败时还不 很多。读你的诗,我也不知不觉在应用这个标准,老实说,读来读去,我就找不出一种音节来,因此, ①“格调”作为一种自觉的诗学批评理论大成于明清。有明一代,从高楝、胡应麟到李东阳、李梦阳等,诗论家相关 论述蔚为大观,以声论诗可说是明代诗学的主潮。延至清季,沈德潜、翁方纲以及桐城诸子继焉发挥,格调诗学遗响不 绝,与神韵、性灵诸派鼎足而立。而从“格调”构词而言,也有一个分合过程。初是“格”、“调”分立,如唐王昌龄《诗格》 云:“凡作诗之体,意是格,声是律,意高则格高,声辨则律清,格律全,然后始有调。用意于古人之上,则天上之境,洞焉可 观。”此处格近于义,律指声律,调指风格;皎然《诗式》云:“得其格,弘其调。”此处格、调颇近于风格;严羽《沧浪诗话・诗 辨》云:“诗之法有五:日体制、日格力、日气象、日兴趣、日音节。”音节开始独立而成为诗歌品评的重要元素。直到明季李 东阳才“格”“调”并用,形成较为系统的形式批评理论。 ②郭绍虞在评价李东阳时说:“所谓声与格,本不可截然分开。假使把声与格混合言之,那便近于沧浪之所谓‘气 象’了……他之所谓调之为唐、为宋、为元即气象之殊;他所谓汉、魏、六朝、唐、宋、元诗各自为体,也即气象之殊。人囿于 气化之中,当然不能超于时代土壤之外,于是遂由音殊而进为调别,而声的问题,遂转移为格的问题了。”郭绍虞:《中国文 学批评史》下,天津:百花文艺出版社,1999年,第157页。 ③⑦⑧52 [日]遍照金刚著,王利器校注:《文镜秘府论》,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80年,第352页。 《麓堂诗话》,李东阳著,周寅宾点校:《李东阳集》第2卷,长沙:岳麓书社,1985年,第532,533,530页。 方东树:《昭味詹言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1年,第477页。 姚鼐:《晚香堂集序》,《惜抱轩全集》,北京:中国书店,1991年,第42页。 ④⑤⑥格调诗学传统与朱光潜现代“声律批评”观的建立 我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。④ 显然,他不仅把“声音节奏”放在诗歌批评的优先位置,而且把它视为决定性因素,“音节坚实”则诗 歌必隐藏着“有价值的”内容,反之则内容一定“空洞零乱”,这里的音律问题根本不是刘若愚所谓的“技 巧”问题。从本体论出发,他认为欣赏或批评一首诗,只有“明白作者在意象音调和奇思幻想上做的工 夫,才觉得这真是一首可爱的杰作”②。 朱光潜把自己在格调诗学基础上形成的这种声律批评观,称作“情感”或“直觉”的批评。他凭自己 早年经验,认为:“‘爱好文学’,就是喜欢哼哼有趣味的诗词和文章。后来到外国大学读书,就顺本来的 偏好,决定研究文学。在我当初所谓‘研究文学’,原来不过是多哼哼有趣味的诗词和文章。”④但他发现 外国课堂上的一种叫做“文学批评”的学问并不是他当初所想望的,那种重考据事实的“版本批评”和注 重生平事迹的历史批评,都与他的“欣赏”不太一样。在他看来,版本、来源、生平都是“题外事”,只有 “欣赏形象本身”的美感经验才是文学的“本事”。他认为考据学固然是基本的功夫,但那只是“史学的 功夫”,并没有走进“文艺的领域”,因此他以为:“最要紧的事还是伸箸把菜取到口里来咀嚼,领略领略 它的滋味。”④他把这种类似于法国印象主义批评的批评叫做“饕餮者”批评,即与重“科学”、“反省”态 度相对的“情感”、“直觉”批评⑨。显然,他的声律批评观与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和克罗齐直觉主义批评取 得了某种共鸣。 从诗歌是初民群众艺术(诗乐舞合一)的历史起点和诗是情感艺术(情感的节奏)的逻辑起点出发, 朱光潜坚持认为,只有从声音人手,才能真正体会到诗歌的微妙情感: 谈一首诗歌时,我可以作精细的分析,把语言的字面的意味都嚼干,虽然也得到一些感受,可是 身心依旧是很镇静的。等到一个群众大会里听到旁人歌唱这首诗歌,我的脉搏才跳动起来,特别是 在合唱的时候,我才好像丢掉了自己,沉没到人海的脉搏跳动的大波澜里,不由得掉出欢乐的泪来 ……因此我体会到,诗歌的生命在音乐,在具有便于大家参与的能起“传染”作用的那种音乐。就 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,我坚信诗歌如果想在人民大众中扎根,就必须有一个公同的明确的节奏,一 些可以引起多数人心弦共鸣的音乐形式。⑨ 由于音律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“公同基础”,因此要想感染“一个集团”的人们,就必须坚持 这种“典型的音律形式”。因为“‘同调’就会‘同感’,也就会‘同情”’⑦。借此,他不忘批评尚没有在我 们民族“扎根”的新诗:“我们的新诗在五四时代基本上是从外国诗(特别是英国诗)借来音律形式的,这 种音律形式在我们人民中间就没有‘根’。从五四以来 新诗人也觉得形式的重要,但是各自摸索,人言 人殊,至今我们的新诗还没有找到一些公认的合理的形式,诗坛上仍然存在着无政府的状态。” 具体而言,朱光潜在以下若干方面继承并拓展了格调诗学传统,形成了颇有特色的声律批评观。 首先,以声感人的文学影响观。方东树引用孟子“诵其诗,读其书,不知其人可乎?是以论其世也” 后。强调:“此为学诗最初之本事。”⑨姚鼐认为审音可以逆推作者性情形状:“观其文,讽其音,则为文者 ①朱光潜:《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271页。 ②朱光潜:《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351页。 ③④⑤朱光潜:《谈美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2卷,第36,38,4O-一41页。 ⑥朱光潜:《一个幼稚的愿望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10卷,第86页。 ⑦⑧朱光潜:《新诗从旧诗能学习些什么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10卷,第52页。 ⑨方东树:《昭味詹言》,第6页。 53 《中山大学学报》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。”①沈德潜认为咏读是诗歌意味自出的必要条件:“读诗者心平气和,涵泳浸渍,则 意味自出。”②林纾认为,诗歌最动人心的是声音:“盖天下之最足以动人者,声也。试问易水之送荆轲, 闻变徵之声,士何为泣?及为羽声,士又何为怒?”③因此,影响感染读者的首先是声音节奏。对此朱光 潜几乎全盘接纳,不过他将这个标准改用在了新诗欣赏方面。在他眼里,如果一首诗“读来读去”,“找 不出一种音节来”,那么他“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”④,诗的所谓感情和艺术都 ①②③④会大打折扣。何以如此?在他看来,“我们读诗时,在受诗的情趣浸润之先,往往已直接地受音调节奏的 影响。音调节奏便是传染情趣的媒介”⑧。因此,感染人的不能不先是声音形式。 其次,以声辨体的文体观。格调诗学善于从声音节律人手区分所谓汉魏唐宋诸体,进而进行选择性 继承,形成了颇具华夏特色的“辨体别流”文体观:“且文之为体也,必当词与旨相经,文与声相会。词义 不畅,则情旨不宣;文理不清,则声节不亮。诗人因声以缉韵,沿旨以制词,理乱之所由,风雅之所在。” 明胡应麟认为“体格声调”乃是“兴象风神”的必经台阶:“作诗大要不过二端:体格声调,兴象风神而已。 体格声调有则可循,兴象风神无方可执。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,声雄调鬯;积习之久,矜持尽化,形迹俱 融,兴象风神,自尔超迈。譬则镜月水花:体格声调,水与镜也;兴象风神,花与月也。必水澄镜朗,然后 花月宛然。”⑦李东阳更突出声音因素在历代诗歌形成中的决定作用,诗之有体正如地有方言,无不受时 代气机之影响:“汉魏六朝唐宋元诗,各自为体,譬之方言,秦、晋、吴、越、闽、楚之类,分疆画地,音殊调 别,彼此不相入。此可见天地问气机所动,发为音声,随时与地,无俟区别,而不相侵夺。” ‘韵度”乃是 诗歌四大构成之一,声音在辨别诗体之中具有重要作用,方东树云:“诗有气象、体面、血脉、韵度。乐府 之妙,全在繁音促节,其来于于,其去徐徐,往往于回溯曲折处感人,是即‘依永’、‘和声’之遗意。” 朱光 潜虽强调声律作用之巨,然从尊唐祢宋之循环中脱然而出,只从一般原则上为诗的声律形式辩护:“你如 果要提倡废除诗的形式,我可要提出抗议。诗的形式纵然是沿袭传统的,它流传到现在,自然有它的好 处。艺术的基本原则是‘寓变化于整齐’。诗的音律好处就在给你一个整齐的东西做基础,可以让你变 化,变来变去,仍不过是那一盘散沙。”⑩与传统格调诗学声律辨体别流不同的是,朱光潜强调音律的功 能乃是一种心理催眠:“把实用的理智‘催眠’,引我们到纯粹的意象世界里去。”@ 再次,以声论调的欣赏观。声音作为判断“诗格”高下的重要标准,在唐王昌龄那里已经正式使用 了。明代谢榛不仅用声韵区分唐宋之体,尊唐抑宋:“七言绝句,盛唐诸公用韵最严,大历以下,稍有旁出 者。作者当以盛唐为法。盛唐人突然而起,以韵为主,意到辞工,不假雕饰;或命意得句,以韵发端,浑成 无迹,此所以为盛唐也。宋人专重转合,刻意精炼,或难於起句,借用傍韵,牵强成章,此所以为宋也。” 而且将听觉因素提高到决定性位置,把“审音”运用于文本细读之微观领域:“夫平仄以成句,抑扬以合 姚鼐:《惜抱轩全集》,第71页。 沈德潜:《唐诗别裁集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影印,第3页。 林纾:《春觉斋论文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59年,第78页。 朱光潜:《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271页。 朱光潜:《从生理学观点谈诗的“气势”与“神韵”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369页。 [日]遍照金刚著,王利器校注:《文镜秘府论》,第370页。 胡应麟:《诗薮・内编卷五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58年,第100页。 《麓堂诗话》,李东阳著,周寅宾点校:《李东阳集》第2卷,第544页。 方东树:《昭味詹言》,第507页。 朱光潜:《诗与散文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328页。 朱光潜:《从“距离说”辩护中国艺术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384页。 谢榛:《四溟诗话》,丁福保辑:《历代诗话续编》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3年,第1143页。 54 格调诗学传统与朱光潜现代“声律批评”观的建立 调。扬多抑少,则调匀;抑多扬少,则调促。”①对诗歌成色的鉴别,他相信:“黄锺瓦缶,审音者自能辨 之。” 朱光潜对于格调诗学继承的表征就是,强调诗歌必须进行“朗诵”才能鉴别格调高下:“如果拿这 两首诗朗诵几遍,就能感觉到音调的分别很明显……在这种朗诵的比较里,我们可以体会到诗的情感与 声音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。”⑧他要求朗诵同时体现出情感美和音乐美:“理想的诗歌朗诵,正如理想的 诗歌一样,必须求得语言的自然节奏与音律的形式节奏的和谐统一,这就是既能表情,又有音乐美。”④ 最后,以声论境的境界观。古典诗学对于诗歌境界有种种的表述,如言外之旨、入神、神味、化境、天 籁、自然等,通达此种境界的途径也是多种多样的。在格调诗论家眼里,从声音人手正是读者体认这种 境界的绝佳途径,方东树认为“熟读”是理解诗歌神味的前提:“杜诗云:‘新诗改罢自长吟。’改则弊病 去,长吟则神味出。”⑤曾国藩认为“密咏恬吟”是体味“深远之韵”的前提:“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 之概,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。”⑥沈德潜也认为,只有“静气按节,密咏恬吟”,才能体味“抑扬 抗坠”之微妙情感⑦。曾国藩不仅强调声调之于诗歌的重要性,详授以声求调之法,而且将声音视为通 往诗歌极境的不二法门: 凡作诗,最宜讲究声调……先之以高声朗诵,以昌其气;继之以密咏恬吟,以玩其味。二者并 进,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,则下笔为诗时,必有句调凑赴腕下。诗成自读之,亦觉 朗朗可诵,引出一种兴会来。古人云:“新诗改罢自长吟。”又云:“锻诗未就且长吟。”可见古人惨淡 经营之时,亦纯在声调上下功夫。盖有字句之诗,人籁也;无字句之诗,天籁也。解此者,能使天籁 人籁凑泊而成,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。 曾氏这段文字曾被朱光潜征引,用于说明朗诵之于理解一首诗和体味一首诗境界的重要性。在他 看来,凡是诗词都是用音乐性的语言,刻划完整、具体的形象或境界,传达出某种情致的艺术作品。阅读 一首诗词就要抓住其形象和情致,体察其境界。那么如何抓住和体察这些深微的东西呢?必须通过音 乐性的语言即音律节奏:“语言的音乐性在默读中见不出来,必须朗诵,而且反复地朗读,有时低声咏哦, 有时高声歌唱……凭自己体会到的情感,在反复吟诵中把它摸索出来,这也并不是很难的事,时时注意 到吟诵的节奏和色调要符合诗的情调就行了。在这过程中读者会发现他原来所体会的那点情感还是浮 面的,反复吟诵会使他逐渐进入深微的地方。”⑨这所谓“深微的地方”就是言外之旨,味外之味,类似于 传统诗学中的“神味”。 四 纵观朱光潜声律批评理论,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,其诗论不仅没有偏离传统诗学,而且某种程度 上是对格调诗论的改良。那么人们会问,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要为“旧体诗”争城掠地或泯灭“新旧”界 限?其实非也。如前所述,朱光潜论诗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,那就是以中外诗学的普遍规律,来为新 诗的存在寻求合法根据;以检讨新诗的得失,来为新诗的健康发展注人新的活力。正如其“抗战版” 《序》所说:“我们的新诗运动正在开始,这运动的成功或失败对中国文学的前途必有极大影响,我们必 ①②谢榛:《四溟诗话》,丁福保辑:《历代诗话续编》下,第1187,1166页。 ③朱光潜:《谈李白诗三首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10卷,第127页。 ④朱光潜:《谈诗歌朗诵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l0卷,第367页。 ⑤方东树:《昭味詹言》,第521页。 ⑥⑧曾国藩:《曾国藩家训》,长沙:岳麓书社,1999年,第3,8__9页。 ⑦沈德潜:《说诗啐语(三)》,丁福保编:《清诗话》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63年,第524页。 ⑨朱光潜:《怎样学习中国古典诗词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1O卷,第62页。 55 《中山大学学报》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须郑重谨慎,不能让它流产。当前有两大问题须特别研究,一是固有的传统究竟有几分可以沿袭,一是 外来的影响有几分可以接收。”④显然,建构的同时也暗含了一种不安和焦虑,朱光潜对他所观察到的新 诗形式试验结果是悲观的。 新诗该不该是“自由诗”?新诗“失败”的原因在哪里?朱光潜认为新诗的形式实验存在着三重“误 解”和三种“迷失”。 首先是对白话诗和西方自由诗的误解。一般人以为新诗既无格律约束,又可放任感情,在他看来, 这是中了胡适之白话主义和伪浪漫主义双重的毒。至于“自由”之意,人们理解更为肤浅。一般人既不 管“自由”之为词的来路,也不管“自由”意义的相对性,以为诗歌真如胡适所说“不拘格律,不拘平仄, 不拘长短;有什么题目,做什么诗;诗该怎样做,就怎样做”。在朱光潜看来,这是对自由诗极大的误解。 据他的研究,即使在欧美诗歌界,“自由诗不过就是原有规律而加以变化”。英文自由诗通常更自由,字 行排列根据波动节奏占一行,长短轻重无一定规律,可以随意变化,但“它还有一种内在的音律” 。可 见绝对自由诗的提倡乃是无视诗歌规律的误导。 其次是对传统的误解。胡适“不摹仿古人”、“不讲对仗”、“不避俗字俗语”等文学“八事”,似乎给 人造成一种凡是古体诗的遗留都在摒弃之列的错误印象。朱光潜认为,新诗不能引人入胜的原因就在 于,“新诗人在运用语言的形式技巧方面,向我们的丰富悠远的传统学习的太少”⑧。同时,他强调传统 固然不仅是形式的问题,但也不能不同时是形式问题。因为“诗是用有音律的语言的。音律无论在哪一 国诗里都是一个重要的成分,而同时也是一种偏于形式的成分” 。在建国后的1950年代,他仍在批评 这种误解:“有两种流行的误解必须加以澄清。一种是旧诗用的是文言,新诗用的是现代汉语,语言的变 迁就决定了旧诗的音律不能再用。第二种流行的误解是旧诗的音律不足以表达社会主义时代的丰富生 活。” 从中国语言文字的特殊性出发,他认为中国诗的节奏之所以有赖于韵,其原因在于“韵的最大功 用在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串起来,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。它好比贯珠的串子,在中国诗里这串子尤不可 少。” 因此中国诗歌(包括新诗)必须尊重民族语文习惯,尊重文化传统,否则一切无从谈起。 再次是对新诗本身的误解。许多人以为打破对仗平仄之后,诗人有什么内容就写什么,想怎么写就 怎么写,这在朱光潜看来是对诗歌本身的极大误解。他认为中国新诗之“混乱”表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 “自由表现”烟幕下滥调的泛起,二是没有找到新的形式。尤其是后者,乃是新诗“失败”的主要原因: “提起中国新诗,真叫人失望。旧有的形式,我们放弃了;至于新的形式哩,新的就根本没有固定的形式。 我们尝试了二十年,到如今还没有摸上一条正路。”⑦反观新诗走过的道路,新诗人面临着三种学习和选 择:一是西方诗的道路,它教会了我们全新的感物方法、变化多端的技巧和挖掘语言潜能的秘诀,但是它 也容易使人走上盲目与执迷的不归路;二是学习旧诗的道路,但是这种选择却被很多人所反对,因为他 们“以为旧诗变成一种桎梏,阻碍自由创造”㈣;三是学习民问文学的道路,但是民间文学在人们心目中 也无法正确定位,要么被无限夸大变成“民族形式的唯一源泉”,要么因为它是亚细亚落后文化的“话框 子”而被人警惕与抛弃。要之,朱光潜的判断是新诗“学来学去,始终没有学到一个自己的本色行当” 。 新诗的出路在哪里?从中外诗学经验中,他抽绎出一种“音律模型”以为新诗的要件,并抬高到本 体地位,试图为新诗建设提供一种有益的思路:音律不是一般的形式,而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;新诗的失 败,不是内容问题,不是文白问题,而是音律问题。他相信“现在中国新诗失败,就因为它没有形式”∞, 还相信“诗必有固定的音律,是一个传统的信条” ,并坚称“诗的形式是语言的纪律化之一种,其地位等 于文法” ,某种文体只要尚被称之为“诗”,这个铁律大概都是颠扑不破的。因此,其声律批评可以说是 古今诗学贯通的一种带有建构性的试验,对于中国新诗批评具有理论和实践的双重价值。 【责任编辑:李青果;责任校对:李青果,赵洪艳】 ①②⑥⑩⑥朱光潜:《诗论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4,114,189,113,118页。 ③④⑤朱光潜:《新诗从旧诗能学习些什么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l0卷,第51,51,53页。 ⑦⑩⑧⑨56 朱光潜:《诗的实质与形式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276,275页。 朱光潜:《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3卷,第273,270页。